爸爸，要记住你是个勇士（8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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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气色好了很多，感谢现代医学的进步，虽然经受那么大的手术，他看上去并没有损伤很多的元气。镇痛泵缓解了他的疼痛，也使他一直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。
他精神好的时候反复跟我们讲他所能记得的手术的情况，他说他被推上去之后，一直在隔壁房间里等，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被推上手术台。麻药是从口腔导入气管的，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。
从他给出的信息里，我和姐姐推算出手术的时间其实只有三个小时，也能推测出手术过程比较顺利，出血量不多，所以没花太多时间止血。
手术的成功让我们全家都沉浸在喜悦之中，特别是我妈，她这大半年来唯一的期盼就是手术的成功。我爸从手术室出来的那一刻，她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和陪伴发挥了作用，一种胜利的骄傲油然而生。她是如此的高兴，以至于走路的姿势都显得欢快了起来。她开始计划我爸出院以后的生活，要带着他吃斋念佛，去寺庙修行。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病的可怕，仿佛我爸只是不小心伤了筋骨，只要手术成功，他能下床走路，从此就跟正常人一样了。
我则一直处于迷茫之中，理智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，情感上我又希望它就是这么简单。现代医学似乎已经可以在人们束手无策的地方创造奇迹，这让我在沉思默想中看见生命更深处的奥秘。上帝不许诺光荣和富乐，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。说不定我们稀里糊涂的活着，这才是生命的最佳选择。
但我的姐姐从来不会把命运交给别人。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，她就会付出百分百的努力。她一直跟我讲，不要放松警惕，一定要不断地学习，要靠自己的力量指引事情的走向。
那天晚上，我爸在监护室，我们回到了出租的小屋。晚上睡觉前，我姐跟我们商量化疗的事情。
这是我妈第一次听说还要化疗，她特别吃惊，坚决不同意。她的观念里经历过化疗的人都会饱受折磨，生不如死。
我姐跟她解释：“手术虽然比较成功，但肿瘤已经浸入到了肌层，害怕癌细胞会随着血液流向身体的其他部位，只有通过化疗才能杀死体内残存的癌细胞。”
我对化疗了解的不多，我只是怕，怕不化疗会复发，更怕化疗会加快复发。病友群里每天都有人讨论这些问题，有人说后悔没有化疗，结果术后一年复发了。也有人说后悔选择了化疗，身体抵抗力变差，一年后也复发了。化疗就像俄罗斯轮盘里的那发子弹，没有对着自己的头开一枪之前，谁也不知道这场赌博是输还是赢。
我问姐姐化疗的受益率有多少。
她说：“统计学上来看，大概有60%。”
我不知道这个数据她是怎么算出来的，但我相信它的准确性。
她之前说过放疗的受益率有60%，她主张接受放疗，这次化疗的受益率也只有60%，她还是主张接受化疗。
我妈听了我和姐姐的讨论，还是一个劲地反对。她想不明白她那么精进地信佛、念佛，为什么灾难还是会降临在她爱的人身上。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或佛祖的居心变得可疑。她反对化疗的那一刻一定在心里暗暗向佛陀忏悔，不该对他怀有疑心，以后会更加虔诚，在有限而行一条无限的路上，永远感恩佛陀的恩宠。
姐姐见我妈态度强硬，急得哭了起来。她边哭边说：“我也不忍心让他化疗，可我不敢冒险。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，又不能寄希望于侥幸，只能相信大数据。”她越哭越厉害，颤抖着声音接着说：“在人类与癌症斗争的一百多年里，生存率提高一个百分点都是多么的艰难，何况我们有60%的希望。信仰，恰是人们面对无从更改的生命困境而持有的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，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，虔诚就失去了意义。”
听了她的这番话，我心里简直难过的要命。我要永远跟她站在一起，支持她所有的决定。我哽咽着说：“如果真要化疗，我来照顾他。我要把你们接到重庆，给他找最好的医生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。我对姐姐说：“你放心回美国吧。等你下次回来就是一年之后了，那时候化疗结束，他就彻底痊愈了。”
姐姐没有回答，她抱着头不停地哭。我妈也早已泣不成声。我爸生病之后，我们从来没有当着彼此的面流过眼泪，那天晚上，我们三个就这样放声哭泣，把长久以来压抑的悲伤和无助都释放了出来。
哭完之后，我们都没有再提关于化疗的事情，但我知道我妈的内心已经起了变化。经过了那个晚上，她似乎也渐渐明白爱才是人类唯一的救助，在爱的指引下接受苦难，谦恭地仰望，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。
在监护室待了两个晚上，第三天一早，我爸要从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了。
拆掉监护室里的那些仪器，他看上去精神了很多。手术之后，他的心情似乎也变得好了一些，总归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。他向来身体很好，六十一岁的时候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手术，他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，也有相应的心境去感受。
普通病房里的日子也是宁静且普通的，他的状态一天天变好，第四天拔导管，第五天就可以吃流食了。第六天医生让他下床走动，并通知我们第七天办理出院手续。
而我的返程日子也是在第七天。那天早上，我和姐姐先去病房看他，再一起去办理出院手续。我爸要等医生查完房，签了字才能出院。我要提前两个小时去机场，没办法接他出院了。
我妈和姐姐陪我回出租屋取行李，临走前，姐姐突然紧紧地抱着我，她撒娇似的红着眼睛对我说：“舍不得你走。”
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。她这次回国请了一个半月的假期，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不知道为什么，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：“长大了，要在大城市买一个大房子，我们一家四口人住在一起。”可惜，她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，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。
我独自一个人去了机场，飞机起飞前，我爸在微信群里说他出院了。
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手术，没能接他出院，我觉得特别遗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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